濡青

Afd和lof 同名,可以上那搜「濡青」

似是星辰·一

祝大家遲來的六一快樂!

是誰不僅趕不上520、521,就連61也遲到了?原來是我。


是之前和冬爪跟阿倪聊出來的口嗨。


可以視作這篇 、和這篇 的另一個版本。


全文3w1,還只是三分一,中篇大概要下個月才寫到出來


感謝冬瓜為不懂取名的我幫這文命名。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黃景仁


——————


繁花夹道相迎,鸟鸣四起,清脆的溪水声从树林中传来,和煦的阳光渗着花香洒落在地上,若换着数年前,这条山道一定挤满前来踏青的人们,但如今却只有廖廖两个人影走在边道上。


“殿下,请小心。”


走在前头的少年半侧过身,朝身后的少女伸出手,虽身穿寡淡的平民服饰,但凌厉的面容及瘦劲的身体仍将他与普通百姓鲜明地区分开来,那双金眸满是警惕及戒备,彷如离群而又受伤的孤狼兽瞳般。


“这𥚃也有追兵吗?”

跟在少年身后的少女脸色苍白,即使长在路旁的芍药及霓裳花将鲜艳的红色映照在她脸上,也没能让她的脸颊染上血色。浅蓝的长卷发没有冠起,仅用布带束成低马尾,除了穿着与少年相似的寡淡服装外,她身上还裹着一件薄布制成的被风,将她衬托得更为娇小。


“不,这边没有追兵,只是这条山道已数年无人打理,一些台阶开始腐烂,若不小心注意脚下很容易会受伤。”

少年摇摇头,看着少女那摇摇欲坠的站姿皱起眉,在环视四方,确定周遭完全没有人后,便对少女说:

“殿下,得罪了。”


他转身屈膝,朝背后伸手,将少女拉到自己背上,然后挺直身,背着她往山上走。


“——!魈?!”

重心不稳的少女下意识环住少年的颈脖,双手抓紧他的衣领,声音随视野一晃一动:

“你在做什么?怎么突然——”

“殿下的风寒尚未痊愈,这几天又在赶路未曾好好休息,属下不能再让殿下劳累。”

“那、那也不必背起我,在这附近休息一会不就好了?”

“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倘若在这山野间遇上冷锋只会让殿下病情加重,属下不能冒这个险。”

“那为什么还要走上山?山上不是更冷吗?”

“山腰附近有座小寺庙,直至前年为止都称得上香火不断,想来应该没被这几年的战火波及,我们可以到那𥚃先休整一段时间再作打算。”

“⋯倘若那座寺庙现在已经被土匪或别的什么人占据了的话——”

“属下会打倒他们。”


魈一口断言,同时以犀利的目光盯着前方的道路,耳听八方,绝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愈是往山上走,长在路旁的繁花便愈是稀疏,周边的林木便愈是浓密,没过多久,树荫便将山道遮得密密实实,只有零星的光斑随风在地上晃动。


“⋯魈。”

背上的少女好像感到寒冷似的,将身体稍稍倚向他,几缕浅蓝发丝垂落到视野边缘,温婉的声音在耳边弱弱地响起:


“背着我走这么长的路,不辛苦吗?”


与花香不同的清雅气息骤然笼罩鼻尖,挠动心弦,若有若无的软柔触感隔着单薄的衣服从后背传来,令魈僵了一下,过了半息后才继续行走,回答说:

“这是属下的本份,谈不上辛苦。”


他加快脚步,下意识倾前身体,试图减轻背后的触感,但这个举动却反而让毫无防备的少女失去重心,整个人都贴上他。柔软的触感及环绕在鼻尖前的香气变得更加明显,叫他心跳如雷,差点就要闷哼出声。


“魈⋯⋯”

幸好少女马上用双手抵住他肩头,拉开空隙,使他们不至于完全靠在一起,以免被人说“于礼不合”。


虽然现在附近没有其他人,也不会再有人责备他们。


“从城破那天起,我已不再是『殿下』,不再是需要被保护的身份,你不必对我如此。”

少女低声呢喃,双手抓了抓他肩膀上的衣服,然后再松开接着说:

“所有暗卫的任务记录及名册全都在城破的那一天烧毁了,不会有人知道——那怕知道也无法证实你们的身份,只要今后不和皇室权贵扯上关系,你们就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她语带笑意,那怕没回头,魈也能想像到她现在脸上的微笑。


“魈你可以试试镖局的工作,以你的身手不论在那都绝对能有个一席之位,工作之余还能四处走走,看不同的风景。”

少女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僵硬,细颤着声,说:

“虽然镖师的工作也称不上安全,但总比现在这样和我一起逃亡更好。”


——所以快逃吧。


高鸣的心跳随少女的话语逐渐平复,体温下降,眉头随之皱起,魈一边庆幸少女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边低声说:


“不,属下绝不会离殿下而去。”

“可这样下去,魈你会——”

“在与殿下一同逃出皇城的那一天起,他们便已知道我的存在,前段日子属下到城𥚃采购物资时还看到不少旧『同僚』领着官兵搜查,想来官府的通缉令很快就会加上属下的画像。”

“⋯。”


魈听到少女发出微弱而又不成声的悲鸣,然后立起手指攫紧他的衣服,过了好一会后才放松身体,将额头贴上他肩颈后,细声说:


“对不起⋯⋯”

“这不是殿下的错,殿下不需要道歉。”

“可是——”

“是属下主动选择与殿下一同逃亡,从城破那一天起,属下已经做好觉悟,所以殿下不必愧疚。”

“魈⋯⋯”


清风吹散柔弱的声音,松树独有的脂香及银杏的香气仰面传来,地上的光斑逐渐变得浓密,在即将走出树荫,踏入温暖阳光底下前,少女再次发问:


“后悔吗?”


答案脱口而出。


“从未后悔过。”


魈掷地有声地断言道,脚下的步伐亦全无迟缓,眨眼间便走进春日暖阳之中,刚才在树荫底下累积的寒意转瞬间便消融始尽,微凉的皮肤也恢复触感。


“呼呼⋯”

似乎是被魈坚定的态度传染,少女浅浅地笑了起来,呼出的气息与暖阳一同拂过他肩颈后的皮肤,带来微微的痒意。


“可是我——”


——后悔了。


“殿下请先不要发出声音,暂时藏在这𥚃不要动。”


魈骤然停下脚步,截停少女的话语,放下她,将她藏到路旁的小树丛中,确认从外不会被轻易发现后,再转过身,伸手握紧藏在后腰处的小刀刀柄,看向山腰处的庙宇方向绷紧全身。


竹制的围栏在数年的风雨吹袭下发霉倒塌,腐烂的位置长出少许不知名的蘑菇,其内的庭园杂草丛生,攀藤植物肆意生长,藤蔓不仅缠绕已腐烂的竹制支架,还攀上寺庙的外墙,挤破墙漆露出底下的红砖,再从砖隙间长出或红或紫的硕大花朵,鲜艳的颜色从墙角一直延伸至烟囱。


但魈的视线并没停留在寺庙上,而是看向更远方,看向另一条通往寺庙的山道。


在那条泥泞的小道上,同样有个身影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座无人的寺庙。


对方是谁?是普通平民还是土匪?有带武器吗?有多少人?该先出手吗?


“呼⋯⋯”

魈放缓呼吸,伸手握向藏在腰后的小刀,眯眼看向背光的身影,耳中尽是高涨的心跳声及沉重的呼吸音。


一个人,虽然身材比自己高大,但从行走的步伐及身体的摆动来看,对方并不惯于战斗,而且对周遭环境也没戒备之心。


既然如此,那就先发制人,把威胁降到最低。


魈这样想,弯下身,抽出腰后的小刀,缓步走向前方,长年累月的训练令他即使脚踏落叶或树枝亦不会发出声响,高度集中的精神研磨感官,但在他看清对面的身影前,握着小刀的手便被猛然拉下,夺去他所有注意力。


“殿——”

“等等,魈,没必要这样做。”


原本藏在树丛中的少女不知何时走到身后,伸手压下他握着小刀的手腕,好像在压抑什么情绪般,抿唇皱眉看着他。


稍远处的那道身影在这时从逆光处走进树荫,没了强光的遮挡,那身影的轮廓随之变得明确起来,魈这才发现对方并非单独一人。


“啊⋯,你们也是来求神吗?”


体型瘦削,但眼睛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双手用力抬了抬趴在他背上,脸色红得异常,呼吸微弱的女童,面露亲切而又毫无防备的笑容。


那是他们自逃亡以来,头一回被初次见面的人以笑脸相迎。



“香菱⋯香菱这娃现在怎么了?”

“放心,现在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这数天需要注意饮食,还有——”

“太好了!谢谢恩人!香菱你这娃真是的!”

“那、那个,香菱现在需要静养,所以还请保持安静⋯⋯”


洪亮与温婉的声音互相交替地响彻细小的庙堂,震荡刚点亮没多久的烛光,再从窗板上的漏洞溢出,惊飞林间的雀鸟,为傍晚寂静的空气增添一份喧哗。


因战乱而荒废数年的寺庙今天迎来四位香客,尽管他们并未献上香火或供品,但堂中形状各异的神像们仍以祥和的表情守望来客,即使是凶猛的战神也在遥曳的烛光下变得柔和。


“好,保持安静、保持安静⋯,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大夫,真的是神仙保佑。”


身着麻布粗糙衣服的男性双眼通红,不断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吸着鼻看向躺在以柔软稻草及被风制成的简易床铺上年约十岁的女童,见她面色红润,睡得比平日还更香甜,脸上便扬起无法压抑的笑容,转头看向为他们忙活了半天的少年少女,说:

“我姓卯,可以叫我卯师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那怕把家当卖了我也一定会帮!不知两位恩人高姓大名?”

“不用这么郑重,我不是大夫,只不过是以前看过点医书,会一点偏方而已。”


少女苦笑着向卯师傅摆手,思索了一会,再开口说:

“唤我作『甘雨』就好,不必太拘谨。”

“殿——小姐。”


她话音未落,站在身旁的少年便已放下手上的熬完药的瓷煲及木柴,走上前以不认同的目光看着她,眉头紧紧锁起,但在和少女细声交谈好一会后,便败下阵来般,轻叹一息,向卯师傅说:

“我名是『魈』,随你怎么叫都好,但请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们的存在。”

“哦、哦,是『逍遥』的『逍』,还是『消失』的『消』?”

“都可以,反正是这个音。”


魈转过身,将盛着温水的木盆放到卯师傅手里,偏头看向睡得沉沉的香菱,细声说:

“虽然没大碍,但她还在发低烧,现在应该很不安,这时候有亲人陪在身边会比较好。”

“啊⋯好,谢啦,小兄弟。”

卯师傅接过木盆,顺势走到香菱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拭去女儿额上的汗水,脑袋𥚃浮现刚才两名少年少女为香菱忙前忙后的画面,放下心头上最大担忧的他久违地升起吃瓜的心思。


⋯出逃的大小姐和她的侍从?不像,那女孩熬药升火和照顾人的手法这么熟练,一看就知道这样做过无数遍,那有世家会让自家的姑娘做这种事?


卯师傅把毛巾放进木盆里浸湿,用眼角偷偷瞄向待在角落𥚃低声交谈的少年少女,见他们没注意自己这边,便转过头,更仔细地观察他们。


⋯穿的衣服没破没脏,也没晒黑,说话也文绉绉,感觉像养在深闺𥚃的少爷小姐,但那小兄弟看着是个练架子的⋯打手?


他想起以前还在城𥚃做生意时,因为做的食物不合贵人心意而被对方的打手们拆掉店,还被他们赶出城外的过往,一阵厌恶之情便从内心深处升起,也没了吃瓜的心思。


虽然多亏被赶出城而躲过番王带兵破城的那场祸事,但之后连绵数年的战乱仍让他和女儿过着朝不保夕、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仔细算起来这也是那群“贵人”们害的,也没必要感到庆幸。


⋯而且现在官府到处派人去抓那些出逃的贵族,还是不要和他们扯上太多关系好。


“还是想想怎么过好自己的小生活吧。”

卯师傅点点头,拿起木盆内的毛巾稍稍拧干,然后便大咧咧地看也不看就把毛巾放到香菱脸上,好像平常帮她洗脸那样搓揉,全然忘了女儿还病着,直到香菱抬手拉扯他的手腕才回过神来。


“啊、抱歉抱歉,瞧老爹我这记性,要喝水吗?”

“我不渴,老爹⋯⋯”


香菱窸窸窣窣地用身下的被风卷住全身,只露出那双圆滚的眼睛,弱弱地说:

“我想吃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这大半夜的老爹我上那找给你?还是快睡一觉吧。”

“可是我想吃嘛,就像以前那样⋯⋯”


香菱蜷缩身体,把自己包成一个布团子,窝在那薄薄的被风中,颤抖着、微微抽泣着地说:

“以前娘还在的时候,都会买冰糖葫芦来哄我喝药,然后再抱着我睡觉。可我现在药喝了,嘴里还苦苦的,还被爹你揉着脸吵醒。”

她呜咽了一声,再弱弱地说:

“我想娘了⋯⋯”


“香菱⋯”

卯师傅抿紧唇,深呼吸了好几次,硬挤出笑容,逞强地说:

“要不这样,你先喝几口水,等嘴𥚃的苦味淡下来后,老爹再抱着你睡,怎么样?”

“我不要,老爹你怀里那么硬,睡不着。”

“你这娃⋯!说什么呢?你小时候在我怀𥚃可不知睡得多香甜,叫也叫不醒。”

“但以前听娘说,那时是她先把我哄睡后再让爹你抱住,而且还不能让我发现,要不就哭个不停。”

“哎!你娘怎么连这些都告诉你了?不都一样吗?”


香菱一如平常的碎嘴令卯师傅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不少,他伸手轻拍女儿的后背,安抚她让她再次睡下,隔着单薄的布料感受她的体温及心跳,回忆起过往一家三口还在城𥚃经营小生意的日子,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阵酸楚。


在天还没亮时就得起床准备开店,自己收拾店𥚃的桌椅,妻子在灶台升火准备卖的粥水及早点,等天边开始鱼肚白时,就叫女儿起床全家一起用餐,再去招待和他们一样早起的客人,然后在太阳到头顶前连忙吃几个馒头权当午饭,接着便一直忙到月亮过了头顶,快要下山时才休息吃晚饭,等差不多宵禁时再去准备隔日要用的蔬果肉碎,然后一家人聚在灶台旁闲聊,直至女儿打瞌睡才回房。


那时的日子虽劳累但充实,至少生活有个盼头,不用担心明天会怎么样。


即使被赶出城,但靠着做行商及来往旅人的生意也勉强能过活,原本就那样工作个数年就能储够钱把户籍搬去另一座城——


“如果没那场破战事就好了。”

卯师傅拉下包住香菱的被风,让她脑袋露出来免得喘不过气,看着她的睡脸重重地叹了一息,过了一阵子才发现有个影子站在身旁。


“嗯?小姑娘怎么了?”


他偏过头,看到甘雨抱着一个纸包面向他,嘴巴张了张,一副要说不说的表情,过了好几次呼吸才下定决心,开口说:

“刚才听到你和香菱的交谈,这𥚃是我早些日子前做的果脯,虽及不上冰糖葫芦,但也颇甜的,还请不要嫌弃收下。”


她低头把纸包捧到卯师傅面前,双手轻抖,即使隔着刘海也能看到她抿得泛白的嘴唇,那怕是抱着“不要扯上太多关系”这种想法的卯师傅亦不忍心拒绝,伸手接下,说:

“哎哟,原本香菱这病都够麻烦小姑娘你了,现在连零嘴也⋯⋯大叔我都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反倒是刚才听到你们交谈但没走开的我才该感到不好意思。”


甘雨苦笑着摆摆手,然后转身看向睡下的香菱,轻叹一息,语带犹豫地细声说:

“抱歉,我知道这是个很失礼的问题,但我还是想知道,这孩子的母亲发生什么事了吗?”

“唉?啊,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这几年不是到处都一团糟吗?孩子她娘在和我们四处奔波的途中惹上风寒,然后又找不到大夫,结果在年前就⋯⋯”


卯师傅“嘶”地深吸一口气,中断脑海𥚃的回忆,强压下涌上心头的悲痛,眨了两下眼睛,想强打起精神扯起嘴角,却连眉梢也无法抬起。


“⋯抱歉。”


轻柔却又沉重的声音从旁传来,卯师傅还未转过头,屹立在旁的影子随着脚步声远离,不再打扰他与女儿的相处。


“⋯小姑娘没必要道歉啦。”

卯师傅小声喃喃自语,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的睡脸,今他有种什么都没改变、一家三口还待在一起的错觉。


⋯香菱这娃最喜欢零嘴了,明天起来看到这包果脯,一定会高兴得抱着不撒手吧。


想到明天可能会出现的情景,卯师傅便自然而然地扬起嘴角,露出较为轻松的笑容,然后把手里的纸包轻力放到香菱脸旁。


“到时候可得好好跟那位小姑娘说『谢谢』才行啊,香菱。”


话才刚一说出口,卯师傅便马上察觉自己方才并未向甘雨道过谢,“不要和对方扯上关系”这想法忽地涌上心头,叫他感到一阵愧疚。


⋯人家这么帮我们,怎么能这样想?好歹也得回个礼吧。


卯师傅摇了摇头,侧身看向甘雨离开的方向,见她已经踏出门外,走到守在庭园的少年身旁,与他低声交谈起来,便也不去打扰他们。


“不过我身上的行当有那个是能拿出手的?”


他低下头,闭眼仔细思索自己手头上还有什么可以当作回礼,不知不觉间便沉入梦乡中。



“殿下。”

魈没有回头,依旧背向寺庙,面向连月光也透不进的漆黑森林,一边警戒,一边说:

“你方才不必将自己的名字如实说出来。”


他站在荒废已久的庭园中,身周半丈高的杂草及断裂的竹枝早已被清除并扎起放在一旁,使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突兀,无法忽视。


“可如果连名字也不愿说出口的话,不是显得更可疑吗?”

甘雨小心绕过地上锐利的草叶及竹枝,走到魈身旁,将手中装有温水的竹筒水壸递给他,说:

“先不说我的名字本就没什么独特,我们先前没讨论过假名这事吧?贸然间转用陌生名字,我会反应不过来的。”


她弯起眉眼,浅蓝长卷发在月光下如清泉般荡漾,使得她脸上的微笑如初绽荷花般含蓄、朦胧,令魈只看一眼便连忙转过头,生怕看得久会惊扰到她。


“而且比起彻底的谎言,半真半假、顺应对方的想法去诉说更容易获取信任,在『说谎』这一点上,魈你可比不上我经验丰富。”

“殿下并非以欺骗人为乐之辈,请不要这样说。”

“嗯,谢谢。”


甘雨不置可否地回应魈,然后转身从寺庙门旁提起两张矮木凳走回魈身旁,歪头向他说:

“坐下休息一会吧?你刚才陪我忙了这么久,应该也累了。”

“不,属下还未探查清楚附近环境,今晚需要保持警惕,不能松懈。”

“可体力消耗得太过的话,你也保持不到警惕吧?”


甘雨往魈身后放下其中一张木凳,再把另一张木凳放到旁边坐下,抬头看着他,说:

“还是休息一会,让精神放松一下比较好,这样我也能放心一点。”

“⋯遵命。”


看到魈那不情不愿坐下的模样,甘雨不禁脸露苦笑,轻笑出声,在看到魈耳尖开始泛红后,便偏过头,抬眸看向只有几颗稀星的夜空,免得他感到尴尬。


远处的森林随风摆动,藏身其中的野兽睁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在丛木间窜动,传出阵阵沙沙声,勾起人内心深处本能性的恐惧,引得身体发冷。


“殿下。”


但在甘雨感到寒冷而抬手摩挲双臂前,身旁的魈突然开口,驱散她心𥚃刚凝聚的恐惧,亦拉回她的思绪。


“怎么了?”

“⋯。”

“魈?”


紧皱的眉头、抿紧的唇角,尽管甘雨不是没见过魈这副模样,但那大多都是以前还在宫𥚃需要和讨厌的人打交道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现在这𥚃既没其他人,而且卯师傅和香菱也不是他会讨厌的人,按道理说,他不应露出这种苦恼的表情来。


⋯难道说——


甘雨想到一个可能性,微微瞪大眼睛,转头注视着魈,问:

“魈你刚才听到我和卯师傅的谈话了?”

“⋯嗯。”


魈沉默了片刻才点头回应,接着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深吸一息再开口说:

“殿下不必感到愧疚,这场战乱是多方角力而形成的结果,那怕没有殿下,这场战乱也会发生,所以请殿下心里不要负上太大重檐。”

“⋯魈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属下只是陈述自己的观点,并没有改变殿下想法的意图。”

“也是,不过听了魈你的话后,我反倒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开玩笑而已。”

甘雨没掩饰地浅笑了几声,示意魈不必在意,然后看着地上被烛光映在地上的窗棂影子,呼了一口气再说:

“说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和其他人一起过夜吧?毕竟我们一直往人少的地方逃,即使偶然进城也不会久留,办完事后便直接离开,都没和其他人聊过天,感觉我都快和世间脱节了。”

“现在局势已经开始安稳下来,为了稳定人心及招揽人才,现帝也不可能一直无止境地派人搜捕与前帝相关人士,想来他过不久就会下旨大赦天下,只要再忍耐多一段时日,殿下就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魈你居然会去分析朝堂局势,还有揣摩当权者的心思,这也还真是⋯⋯”

“大开眼界吗?大概是因为属下跟在殿下身边的时日够久,被殿下耳濡目染了。”

“呼呼⋯,我该感到荣幸吗?不过这样一来我也能更安心,至少不用担心日后魈你会像以前那样,轻易被各方势力骗得团团转。”

“那时属下只懂遵从命令,从未想过命令背后有什么阴谋,若不是殿下,属下早就被当作替罪羔羊,死在大理志的地牢𥚃了。”

“⋯那也是多亏魈你那时没被屈打成招,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要不然我也插不了手。”


甘雨“呼”地往手掌呵气,然后摩挲双臂,这次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真的感到寒冷而颤抖。


“殿下风寒未愈,不宜在外逗留太久,还是尽早回屋休息为好。”

魈侧身面向甘雨,抬肩尝试脱下身上的被风,但可能是因为姿势或天色大晚看不清的缘故,被风的一角被木凳突出的木刺卡住,令他僵持着身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现在不好打扰卯师傅,还是让他和女儿多相处一会吧。”

甘雨伸手掀起魈身上垂落到一半的被风,小心翼翼地拔出布料上的木刺,再将身下的木凳移近魈,与他共用同一条被风并排坐下。


“这样就不冷了。”

她朝魈笑了笑,虽身体没倚向他,但被风下被捂热的空气仍让她有种被拥入怀的错觉,体温与心跳不断攀升,逐渐同步。


“殿下⋯”

她听到他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感受到他绷紧身体,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令她生出一股气管被拧转般的紧张。


若换着往常,她早已听从他的建议退开回到屋内。


但也许是因为夜风太冷、被风内很温暖、待在魈身旁很安心的缘故,甘雨完全没有离开的想法。


“名字。”


甘雨伸手拉住魈的衣袖,深呼吸,努力保持平静地说:

“我已经不是『殿下』,继续用『殿下』来称呼我只会让人生疑,所以——”

她咬紧下唇,鼓起勇气,说:

“直接唤我作『甘雨』,好吗?”


高涨的体温和心跳带来微醺般的晕眩感,几近成为本能的各种礼仪规矩在这一刻都消失无踪,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占据内心,无法压抑。


但这终究只是一时的冲动。


“⋯。”


一秒、两秒、三秒,长达数分钟的沉默及僵持沉寂内心所有一切的骚乱,酒醒后般的窒息感攫紧口鼻,指尖因汗水而变得湿滑,无法使力。


“抱歉,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甘雨垂下头,松开魈的衣袖,抬手挪开身上的被风,残余的温热转瞬间便被山间晚风吹散,阴凉的气息笼罩全身。


“殿下⋯!”


但在寒冷攀上皮肤,渗入筋骨之前,一阵带着余温的微风突然吹来,下一刻,她便被重新包裹在温暖的被风之中。


“属下并非⋯⋯不,我——”


魈双手紧抓着被风的绳结,将被风牢牢地固定在甘雨身上,气喘吁吁,罕见地——即甘雨从未见过——失态起来。


“属下、属下现在虽无法办到殿下的请求,但——”

魈左顾右盼,一直游离着视线,但最终,他还是把双眼焦点放在甘雨脸上,直视着她,说:

“但属下会努力的。”


那笔直的视线贯穿所有,直达心底,令原本平息下来的体温和心跳再次升高。


“那、那么⋯⋯”

甘雨再次垂下头,避开那毫无阴霾的双瞳,稍稍平复呼吸后再开口:

“从现在起,不要再用『属下』来自称了。”

她拉住他还抓着绳结的双手,即使对方略有退缩也没松开,热量从指尖一路蔓延至脸颊,令她声音轻颤:

“今后⋯直接用『你』和『我』,好吗?”


夜风掠过,但包覆身体的温暖并未被吹散,四周的气温好像在不断上升,全身都在发热。


“⋯⋯属、我尽力。”


过了不明多久,在甘雨感到双腿有点酸时,魈才终于反应过来,回答她的请求。


“殿、不⋯⋯吹太久夜风对身体不好,还是尽快回屋吧。”


他有点无措地抽出双手,想握住甘雨的肩膀但又不敢太越矩,只好站在原地比划各种手势,试图让甘雨回到屋内。


“嗯、嗯!那我先回去了,魈你也不要在外留太久,注意身体。”


自觉脸颊已经红到极点的甘雨没有推辞,把身上的被风脱下放到魈手上后,便转身小跑回寺庙𥚃,关上门,脱力地坐在地上。


“呜、啊⋯⋯”


甘雨捂住脸,向来微凉的手指被脸颊烫得泛红,即使衣服被汗水沾湿也不觉得寒冷,反倒有种闷热的感觉。


“我也得尽快适应才行。”

她低垂着头,缩起身体,窝在寺庙的一角不断反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思绪逐渐停济,满脑子都是对方的模样。


很显然,她与他今晚都不可能睡着。



事实证明,即使年轻且身体强健,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吹一整晚的夜风也是会病。


“我说,你们两个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为所欲为,现在好了,知道山间的晚风有多厉害了吧?”

卯师傅侧身用肩膀推开门,双手抓紧瓦煲的两个耳朵,谨慎地将它放到寺庙堂前的矮桌上,接着说:

“小姑娘你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窝在漏风的门窗边,小兄弟你也是,有被风不用,只是抓着它在外呆站了一整晚,结果病得比小姑娘还严重。”

他用眼神示意香菱从行李𥚃拿出食具,再掀起瓦盖,姜葱及禽肉的香味随着白烟争先恐后地溢出,即使是因为感冒而鼻塞的两位病人也被这阵香气勾起食欲。


“抱歉让你费心了。”

甘雨垂下头,脸上浮起不知是因愧疚还是发热而形成的红晕,坐在她身旁的魈亦脸颊泛红,哑着声说:

“是我的失策。”


“我没有责备你们的意思,只是⋯⋯唉,算了,总之小心点吧。”

卯师傅挥手拨开在眼前弥蔓的白烟,接过香菱递来的碗筷,盛了满满两碗肉汤放到甘雨和魈面前,再盛一碗没那么满的肉汤到香菱面前,说:

“这几天的粗重工夫就由我来干,你们两个在这好好休息。香菱,这𥚃就交给你了,注意别让大哥哥和大姐姐在病好前出门,我先去砍柴了。”

“明白!”

香菱高高举起右手,抢在甘雨和魈反应过来前应下卯师傅,并坐到他们身前,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注视着他们,其精神气足得让人难以相信这孩子作天还病得奄奄一息。


“香菱,你不喝吗?”

“渴?我不口渴。”

“可你那碗汤再不喝就要凉了。”

“啊!我现在就喝,姐姐你也快喝吧!”

“小心注意别烫口。”

“好——!”


香菱连忙捧起卯师傅为她的肉汤,同时也没忘记甘雨的提醒,吹凉了汤水再一口一口地喝下,刚放下碗,嘴角便被甘雨伸来的手帕拭抹。


“谢、谢谢。”

香菱扭拧了一下,还是挺直身,接受甘雨的好意,流水一般的触感滑过脸庞,令她生出今天不用水洗脸也无妨的想法。


⋯能用这种布料来做手帕,果然是那𥚃的大小姐吗?


香菱毫无掩饰,径直地看着还未喝完汤的甘雨和魈,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小小的脑袋浮现以前还在城𥚃时,与小伙伴们一同躲在茶楼墙角听人说书的过往。


⋯这两位大哥哥、大姐姐是不是像说书大叔的故事那样——


“香菱?”


许是香菱的视线太直白的缘故,甘雨有点难为情地放下碗,伸手抚上脸颊,问:

“我的脸色很差吗?怎么一直看着我?”

“嗯?啊!不是啦,姐姐虽然脸色差,但是我⋯⋯”


香菱先是捧起桌上的碗遮住脸,然后悄悄抬头,见魈和甘雨都没有脸露不满,便放胆说:

“哥哥姐姐是私奔吗?”


“呜——咳咳!”


她话音未落,守在甘雨身边刚好喝着汤的魈便已经被呛得猛咳起来,虽勉强捧住手上的碗,没让汤水洒出,但整个人都弯起身,几乎趴在桌上。


“唉?什——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而甘雨则僵坐在椅子上,红晕从脸庞蔓延至肩膀再到指尖,看着跟绝云椒椒一般通红。


⋯哦!果然!


看见魈和甘雨的反应,香菱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兴奋地亮起双眼,朗声说:

“放心!我会好好保密, 不会告诉任何人,连老爹也不会告诉他。”


她跳下椅子,快步走到甘雨身旁,抬头看着她,说:

“所以可以给我说一下,你们的故事吗?”


看来不分男女老少,八卦都是人类无可磨灭的天性。



魈自问自己的性情早已在多年的训练下变得淡漠,不论面对任何事态都能保持冷静,不会轻易动摇。


但这几天的经歴却让魈理解到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大哥哥!”

香菱用力推开寺庙的门板,小小的身影如炮弹一般奔向在庭园除草的魈,抬起头,用亮晶晶的双眼注视着他,语带兴𡚒地问:

“听姐姐说,是你带着她从那场战乱中突围而出,而且还一直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是真的吗?那大哥哥有像话本𥚃的将军那样,带着姐姐在战场上七进七出,单靠眼神就吓退敌人,怒吼一声就连河对岸都能听到,精通百般武艺,什么都难不了你。是吗?是吗?是吗?”


比如现在。


“呼⋯⋯”

魈无力地长叹一息,随意地将手𥚃刚拔出的蕂蔓放到旁边的木盆中,再转身面向香菱,略有点疲乏地回答道:

“那些话本都只是文人墨客的妄言,现实没这么夸张,我武功亦不高强,带不了殿——她突围而出,只能东躲西藏,最后趁乱逃脱,没你想的那么风光。”

“哎——!不过大哥哥带着姐姐藏起来时,有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像是不小心碰见姐姐在换衣服,又或是——”

“怎么可能!不,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事吧?”


魈瞪大眼睛,猛然摇头,下意识伸手抓住身旁刚立起的支架,纤细的竹枝随之弯曲、破裂,刺穿捆扎的草绳,划破他的指尖。


这时,寺庙的门板再次被用力推开。


“香菱!”

甘雨急冲冲地跑到香菱身旁,俯下身,双手支在膝盖上,垂眉喘息说:

“不是说了很多遍,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吗?怎么还——”


也在这时,甘雨看到魈的指头正冒出零星血珠,鲜红的颜色在白晳的皮肤上是如此显眼,叫她移不开目光,脸色“刷”一声地变得苍白。


“魈,你受伤了?”

甘雨直起身,一个箭步走到魈面前,捧起他被刺伤的手,眉头轻皱,露出痛心的表情。


“不⋯这算不上伤,所以请不用担心。”

魈有点无措地挪动手腕,却没有用力,指尖一直待在甘雨的掌心中,少女柔夷的触觉搔痒心头,使得他脸颊发热,连忙移开目光,刚好与待在旁边,双眼变得更闪亮的香菱对上视线。


⋯这样一来就更解释不清了。


魈放空脑袋,努力忽视指尖传来的触感及脸上的热度,抬头看向只有云彩的天空,屏息等待甘雨检查完。


但甘雨却没有像他所想那般松开手,反而握着他往寺庙那走去。


“小姐?”

“你手指刺到竹刺了,得尽快拔出来,不然就会一直发痛。”


甘雨无视魈的踌躇,使劲拉着他走,即使跟在旁边的香菱发出“喔喔!”的感叹声也全不在乎。


“我去拿凳子和药箱!”

香菱像来时那样冲进寺庙,在魈和甘雨回到寺庙时,她已经乒铃乓啷地放好木凳及捧住药箱来到甘雨身旁。


“谢谢你,香菱。”

甘雨摸了摸香菱的头顶,接过她手𥚃的药箱,再对她说:

“卯师傅还在附近的树林𥚃收集木柴,香菱你就先和我们待在一起,不要一个人跑出去,要不然碰上野猪或其他动物受伤就糟了。”

“明白!”


得到香菱有力而又肯定的回答后,甘雨才坐到木凳上,打开药箱取出一根银针,抬眸看向还站在门旁的魈,歪头说:

“魈,怎么还站着?快坐吧,得快点把刺挑出来才行。”

“⋯。”

于是魈便只好半自暴自弃地坐到甘雨面前,伸出手让甘雨握着,偏头看向门外,尽可能发散注意力,以免心𥚃的无措浮上表面。


也许是因为坐在门边光线充足的关系,甘雨没花太多时间就把魈指头𥚃的竹刺挑了出来,还拿了一小块白布包裹他“刺伤”的位置,轻力按压以缓解那微伤的痛楚。


“怎么样?还痛吗?”

“不⋯不痛,原本就称不上是伤。”


魈刚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暗哑得吓人,只好抿唇咽息,让语调恢复往常的平伏,但还是让甘雨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异样。


“魈?真的没事吗?要不要休息一会?整理庭园这事就交给我吧。”

“不,怎么能让小姐你做这种工作?我来就好。”


魈猛然摇头,稍稍仰后身,却没有挣脱开甘雨,依然让她握住自己,也没站起身的迹象,似乎会就这样一直僵持下去。


不过寺庙内并非只有魈和甘雨两人。


“那个那个!”

从刚才起一直安静旁观的香菱突然举高手,左右来回观察魈和甘雨的脸庞,说:

“所以哥哥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嘴巴严,绝对会保密,所以放心告诉我吧!”

“唉、唉?什么关系⋯⋯我和他只是——”


甘雨被香菱突如其来的提问惊得愣了愣,下意识放开魈的手,困扰地皱眉抚脸,斟酌该如何解开香菱的误会。


⋯误会。


魈感到自己的心脏忽然沈了一下,被松开的手好像想抓住什么般勾着手指,一阵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令他冲动地开口:

“就是你想的那样。”

“唉?魈——”

“哦哦!果然是这样!”


香菱眼睛发光,双手握成拳头微微俯身,浑身散发雀跃的气氛,彷如天上的太阳,那怕屋里没点灯也有种睁不开眼的错觉。


彷佛看准时机般,收集好木柴的卯师傅在这时走出树林,踏上通向寺庙的泥道,背上的竹蒌除了堆满木柴外,还挂着一串串鲜艳的绝云椒椒及橙红的日落果,看来他在找木柴时也在收集食物。


“啊!老爹!你听我说——”


处于兴奋状态下的香菱箭一般冲向卯师傅,方才说的“嘴很严”、“绝对会保密”似乎已经被她抛到身后,遗忘在寺庙中。


“魈⋯⋯”

同样被遗忘在寺庙中的甘雨缓慢地转头看向魈,脸颊红得能跟绝云椒椒比个一二,全身微微颤抖,细声说:

“你刚刚为什么要跟香菱说——”


她还未说到最后,声音便细得不可听,那怕魈会唇语也无法看懂她慑蠕的唇瓣。


不过即使不听不看,他也能理解她的意思。


“殿下早前不是说过——”

“我说过什么?”

“『比起彻底的谎言,半真半假、顺应对方的想法去诉说更容易获取信任』”


魈故作镇定地轻咳两声,一脸认真地说:

“我们不能说出实情,但也不能编造太多引得人起疑,所以顺着他们的想法,结合现实情况说出他们想听的故事,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更好。”

他转身面向寺庙的大门,看着在庭园外谈笑的卯师傅和香菱,接着说:

“这样一来,那怕日后卯师傅和香菱回城𥚃生活,把这𥚃的事当作闲聊说出来,也不会有人想到我们。”


——毕竟身份高贵的公主怎么想也不可能和默默无名的暗卫私奔。


魈这样想,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地看向甘雨,明明是想得到她的认同,心𥚃某处却又希望她能否认。


⋯我想她否认什么?


他怀抱着一丝不解,还未想清便听到她用轻柔的嗓音,说:


“也对,就依魈你所说吧。”


魈移眸看向甘雨,发现她已经把视线放在寺庙外的卯师傅及香菱身上,并没有再留意自己,弯起眉眼,脸露怀念的笑容,说:

“香菱正是喜欢想像的年龄,总不好打破她的憧憬。”


甘雨踏出寺庙的大门,在耀眼的阳光之中转身回望魈,说:

“走吧,让我们去守护那份憧憬多一阵子。”


浅蓝色的长发被缓风吹起,再轻轻落下,发梢在短暂的一𣊬间拂过魈的手背,彷佛在牵起他的手般。


“⋯好。”

魈压下想伸手向前的冲动,比平常慢上一拍才反应过来,跟着甘雨走进庭园。


心𥚃的那份不解及悸动,他尚未明了。



尽管位于山腰上的这间寺庙虽然依山旁水,远离战火,一日三餐都能靠着附近的树林和河川解,却也无法完全做到自给自足,一些生活必须品还是得下山去市集与人交换。


比如衣物、比如药品。


“兽肉、兽皮、果干⋯⋯好!东西都齐了,老爹我现在去赶集,香菱你好好待在这别乱跑,可别扰着人家小姑娘了!”

卯师傅弯身用布封住竹蒌的开口,不放心地扭头嘱咐香菱,然后再向站在旁边的甘雨说:

“麻烦小姑娘你再多看住香菱一阵子了,如果这娃又打算乱吃什么东西又或想做什么傻事的话,不用客气,直接揍下去就好。”

“这⋯⋯卯师傅不用这么担心,香菱其实很懂事,从未为我添过什么麻烦。”

“啊哈哈!小姑娘你不用客气,香菱这娃什么性格我不知道?”


卯师傅无视香菱鼓起的脸颊,像平常那样抚摸她脑袋,接着打算弯腰背起竹蒌时却被魈伸手挪开。 


“嗯?小兄弟?”

“我来背吧。”


魈背起竹蒌,将背带绕过身体好几圈再在身前打结,即使竹蒌装得满满也不见他吃力,好像内𥚃装的是羽毛,而不是兽肉、兽皮等重物。


“虽然现在还未到午时,天色尚早,但算上买卖及讲价所需的时间,我们大概得到傍晚才回来,所以——”

魈止住声音,迟疑地皱起眉,斟酌了好一会,还是直视着甘雨,有力地说:

“我会尽早赶回来。”


那怕是旁观,卯师傅也能感受到魈的视线及声音蕴含的力量,而正面承受的甘雨更是耸起肩头,紧着声说:


“嗯、嗯,请不要勉强自己,凡事小事为上。”

“我明白。”

“那么⋯⋯”


甘雨轻呼一口气,放松身体,脸颊泛起桃花般的粉色,浅笑着说:

“一路小心,我会等你回来的。”


与发出“哦哦”感叹声的香菱不同,旁观的卯师傅对眼前两位年轻人旁若无人的行径只感到牙关发酸,一道气哽在喉咙,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生“我不该在这”的想法。


不过卯师傅好歹是成年人,见的世面比较多,不久便回过神,挥手打断魈和甘雨之间那不容他人介入的氛围,揽过魈的肩头,说:

“既然小姑娘留在这等你,那就早去早回,别让她等太久。”


他没调侃魈通红的耳尖,也没对已经红透脸的甘雨多说什么,只是再交代香菱两句,便领着魈转身踏上下山的泥道,直至看不见寺庙后才对魈说:

“现在你和那小姑娘看上去才真的像小两口。”

“——!我和她是——”

“行,不用想太多,小心看路别摔倒了。”


卯师傅伸手拉起差点被石头拌倒的魈,本想顺势拍他的背,但顾及到他背着的竹蒌,便改为拍魈的肩头。


“你和那位小姑娘之前一直都太客气、太拘谨了,一点都没爱人间该有的亲密,虽然能看出你们都很重视对方,但还是有点疏远,还好你们最近距离近多了。”

卯师傅大步迈向前,一边踢走路上的小石子及拨开枝叶长到路上的树丛,一边说:

“如果说之前是隔了重纱的话,现在那把纱已经掀起来,就差再向前走一步。”

然后卯师傅好像想起什么愉快的事般,朗声笑了起来,说:

“看着现在的小兄弟你和小姑娘,就让我想起以前和香菱她娘相识那会,唉⋯⋯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么多年,现在不仅孩子她娘,连家也没了。”


卯师傅略带惆怅地长叹一息,走了好一会也没等到魈搭话,便转头回望他,看到他皱起眉,抿紧唇,一脸烦恼的样子,这才察觉自己刚才说的话听上去有点像诉苦,而且还是在对比自己年少近一倍的小伙子诉苦,不禁感到一阵羞赧。


“唉哟!瞧我这个大嘴巴,说的都是什么话。小兄弟你别在意,当没听到就好了啊!”

卯师傅“啊哈哈”地笑着打马虎眼,加快脚步向前走,不一会儿便走出树林,来到视野较为开阔的低崖边,稍一低头,便能看到在山脚旁由人们自发汇聚而成的“市集”。


“哦?今天人真多,还未到中午好地方都被占了,他们不用吃饭吗⋯⋯等等,外围的那群人的打扮好像和其他人不一样,而且还拿着⋯⋯什么反光的东西?”

“是枪,他们是官兵。”

“呜啊!”


卯师傅被魈突如其来的搭话惊得原地小跳了一下,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下低崖时手腕处传来一股强大的拉力,将他拉回山道上并藏身入树丛中。


“抱歉,但在弄清发生什么事之前,还是不要贸然靠近为好。”


他还未恢复平衡,便看到魈将竹篓放到他身旁,然后两三步就跑到稍低处的另一个树丛中,几近与树荫溶为一体。


⋯咋、咋了?官兵来了也用不着——说起来小兄弟说过他和那小姑娘在躲“家𥚃人”,难道那些官兵他们的“家𥚃人”派出来的?到底是什么身份才能惊动到官府?


卯师傅一边在心𥚃自问自答,一边蹲下身往市集方向伸长耳朵,试图了解现况。


也许是因为平民对官府还存有一定的畏惧,平常吵吵闹闹的市集此时只有身穿蓝袍,头顶乌纱帽的官老爷在说话,虽然声音并不洪亮,但从断断续续的“新帝”、“登基”、“大赦”等词汇,卯师傅也大致拼凑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估摸着和几十年前一样,新皇即位然后把牢𥚃待得太久的人放出来,要砍头的转为流放,指不定连通缉的也会撤销?


不过这些与自己这个没犯过事的小市民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不过以后碰着官兵不用害怕再莫名奇妙地扔进牢𥚃,城乡之间的往来会更方便,说不定能回城𥚃继续做生意?


“不不不,要是再得罪什么达官贵人我可承受不起,还是带着香菱回老乡开间小食店,去做乡里生意算了。”


沉醉进自己思绪中的卯师傅并没有发现山脚附近的市集已逐渐变得喧哗,也没发现那名官老爷已经带着官兵急步离开,好像怕待久点会弄脏衣服般,直至魈走上前,拿起放在地上的竹篓时,卯师傅才回过神。


“嗯?小兄弟你就这样走出来没关系吗?万一被官兵们看到怎么办?不会被抓吗?”

“不必担心,他们已经离开了。”


卯师傅顺着魈的视线转过头,看到那群与平民格格不入的官兵及官老爷已经走远到变成芝麻般的小黑点,而市集里的人也恢复往常的活力,人群吵吵闹闹的声音顺着风传入耳中。


“哦,果然官老爷们不会在这种地方待太久,不过特地过来是做什么?”

“是来宣告新帝的旨意,说是登基在即,会赦免轻罪的人,重罪的人只要到衙门自首交付罚金就可撤销刑责,通缉的也是。”

“果然『有钱使得鬼推磨』啊⋯⋯”

卯师傅双手撑住膝盖慢慢站起身,转动僵硬的关节,看着再次背起竹篓的魈,以若无其事般的语气问:

“那小兄弟你和那小姑娘的『私奔』算是重罪还是轻罪?”


“——。”

走在前头的魈只顿了一下,随即继续迈步向前,以平伏的语气说:

“不知道,但至少我和她日后不需再特意避开大道或人比较多的地方,也许还能趁乱拿到户借。”

“哦!好事啊!那小兄弟你就能和小姑娘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了。”


卯师傅三步并两步追上魈,拿走魈还来不及背起的竹篓,低头朝他一笑,说:

“飘泊了这么久,是该找个地方扎根成家了。就算人家小姑娘愿意,也不能一直带着她四处流离吧?”

“成——不,我的确是想让她过上安稳生活,但与她成家⋯⋯那个人不应是我。”

“唉呀!还说这种话!来这𥚃之前你和那姑娘说了什么这么快就忘了吗?”

他抬手揉乱魈的头发,没等对方回答便接着说:

“她在等你,而你也想回到她身边,这不就够了吗?想那么多做什么?”

“⋯⋯。”

“真不知道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这样死脑筋,这一路上没少吃亏吧?”


卯师傅没在意魈的沉默,背上竹篓,哼着歌大步走向市集,一边和其他人打招呼,一边寻找能摆摊叫卖的位置。


“卯师傅你终于来了,上次从你那买的果干孙子很喜欢,这次还有吗?”

“当然有!上次从陈老爷你那换来的棉布可帮大忙了,想要那个即管跟我说,不用客气!”

“卯师傅,这次有晒干的绝云椒椒吗?我需要些来做药引。”

“李大娘,你家娃感冒了吗?来!带些肉回去补补,当送的。”

“唉哟,这怎么好意思,我这有些琉璃袋,卯师傅你拿着。”

“哎!李大娘你留着自己用⋯⋯李大娘?不要走得这么急!”


得益于卯师傅的手艺和好人缘,即使没找到好位置,装在竹篓𥚃的兽肉及兽皮便已卖出大半,换来的各种草药及少量衣物则仔细用布包好再放到一旁,准备等竹篓清空后再带回去。


艳阳稍向西移,虽然天空依然蔚蓝,但天边已开始有乌黑的雨云积聚,吹来的风也捎上湿意,高处的树梢被吹得沙沙作响,一阵山雨欲来的气氛重重地压在上空。


“看样子快下雨了,把东西收拾收拾,在市集𥚃绕一圈看看有谁想要,交换一下就回去,如何?”

“好。”


魈点一点头,拿起换来的草药及衣物的布包跟在卯师傅身后,沉默寡言的他并不擅长交际,以前来类似地方时从未久留,即使知道被占便宜也从未议价,为此吃过不少苦头。


他知道卯师傅说得没错,自己的这死脑筋在这逃亡路上为自己及甘雨添了不少麻烦,但从幼时起就被灌输的思维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从前的过往一直束缚着他。


那怕到了现在,魈仍不敢直呼甘雨的名字。


⋯再过上些时日,等局势真的安稳下来,确定新帝真的不再派人抓她后,再去改称呼吧。


到时候即使喊她名字时被谁听到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魈收回思绪,把注意力放回现实中,跟着卯师傅继续在市集𥚃绕圈,把竹篓𥚃奘的兽肉、兽皮还有果干拿出来和其他人交易,默默估算着换来的草药及棉布等物品该怎么用,以及能用多久,不经不觉,竹篓便已几近清空,他们也走到先前官员及官兵们宣读新帝旨意的位置附近。


“唉?这𥚃什么时候多了个告示板?上面还贴了这么多张纸。”

“大概是刚才那些官兵带过来,上面贴的是他们刚才念的新帝旨意⋯⋯应该是想招揽附近的读书生吧。”


魈走近告示板,撕下其中一张告示折好收入怀中,抬头看向已经被雨云遮了一大半的天空,转身回望卯师傅,说:

“快下雨了,我们是先找个地方避雨还是赶回去?”

“赶回去吧!我可放心不下香菱,赶回去能安心点。”


卯师傅抬手拍了拍脑袋,放下竹篓打算收拾一下准备离开时,一道微弱的光忽然闪过眼角,叫他停下动作,偏过头看向光闪来的方向。


在告示牌对开的不远处,有一名女性俯身坐在矮岩上,身前摊了一块洗得泛白的蓝染布,四角放有小石子,中心位置远看只能看到几道晃动的反光,与其他摆放手工具及食物等摊位相比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在众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避雨的现在,那名女性还坐矮岩上动也不动,更是今人感到诧异。


“你怎么了?快下雨了,赶紧找地方躲吧!还是说身体不舒服走不动?我来搭把手,快走吧。”


卯师傅走上前,想搀扶起女性,却被对方一脸惊恐地仰后身躲开,卯师傅这才发现女性不是独自一人在这,她怀𥚃还抱着一个用层层锦缎包裹的婴孩,先不提那刺绣精美的锦缎一看就知道并非平民能使用,单是那动也不动,完全不哭闹的婴孩便已经令卯师傅的危机感大作,颈后的寒毛𣊬间竖起,不自觉向后退。


“啊⋯⋯不、不用担心,我待会儿再收拾东西离开。”

女性脸上浮现讨好的笑容,单手抱紧婴孩,另一手抓紧卯师傅的衣角不让他继续往后退,恳求般说道:

“要看看吗?这𥚃的饰物是我丈夫花了很大功夫才搜集回来,每件都很漂亮,你妻子或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啊⋯⋯不用了,我女儿还没到要打扮的年龄,你还是找别人吧。”

卯师傅稍稍用力挣脱开女性,踉跄地退后两步,在快要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倒在地时,魈不知从何走到他身后,抬手支撑住他。


“小心。”

魈扶住卯师傅,确定他双脚稳妥地站在地上后才放下手,走到女性的摊位前半蹲下查看她摆出来的饰物。


“小兄弟,我们今天带来的东西都散得七七八八,应该换不了这𥚃的饰物,而且换来也没用啊。”

卯师傅偷偷摸摸地蹲在魈身旁,小声提醒,同时也注意着女性的一举一动,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没关系,只要一点食物就可以,那怕你把这𥚃的饰物全拿走也没关系。”

女性似乎也听到卯师傅的话,在他刚闭上嘴巴便急促促地说,抱着婴孩的双手也更加用力,将婴孩的脑袋埋进胸脯中。


但即使如此,那婴孩依然不哭不闹,毫无反应,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不不不,这怎么行。”

卯师傅连连摇头拒绝女性,随后又好像感到自己的态度太伤人,连忙补充说:

“你不如把这些饰物带到城𥚃去卖比较好,那𥚃多贵人,更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指不定还能卖大钱。”

“最好不要这样做。”


但魈却以强硬的态度间不容发地否定卯师傅的提议。


“从样式和制作工艺来看,这些都是专供皇室使用的饰物,不说平民百姓,那怕是高官私下收藏也是重罪。尤其现在新帝正准备登基典仪,对这种事只会更严苛,恐怕只要一踏入城门就会马上被抓去问罪。”

魈拿起放在布上的其中一个发簪,对脸如白纸、抱紧身体瑟瑟发抖的女性说:

“不论你丈夫是从那得来这些饰物,最好尽快找个偏僻地方埋掉,不要侥幸,那怕只是一颗珍珠,宫𥚃的人都能追查到你。”

“但、但我只余下这些,如果扔掉或埋掉的话,那我该怎样过生活?”

女性发出悲鸣般的尖锐声音,哽咽着再次俯下身,伸手搔乱头发,抱着怀中的婴孩哑声说:

“你这是在逼我上绝路⋯⋯”

“不处理掉等着你的只有死路。”


而魈只是毫无感情地陈述道。


刺耳的风啸声自高空落下,天已完全昏黑,乌黑的雨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的湿意将身上的衣服变得沉重,山上的树木被风吹得彻底歪向一边,市集𥚃的众人已各自收拾好行装纷纷走避躲雨,四下一遍空旷,就连刚立起不久的告示牌上的纸张也几乎全被吹走,只余下寥寥两张纸仍顽强地黏在木板上。


女人低头鸣泣,少年依然一脸冷淡,甚至还隐约感到闷雷般的怒意。


“嗯咳!倒也不用这么悲观,我这还余下些食物,应该够你一个人⋯⋯用几天。”

老好人的卯师傅走上前尝试打破这僵持的气氛,把装有兽肉及方才换来的烧饼等干粮的竹篓放到女人面前,想要露出笑容安抚她,但在看到她怀𥚃不会哭闹的婴孩时还是反射性地偏过头,移开视线。


“⋯官府的人这几天大抵都忙着准备新登基的相关事宜,不会过来这,所以你还有一段时间去想该怎样处理这些饰物。不论是扔是埋,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曾保管过这些饰物。”

魈垂下眸,柔和态度,从布包𥚃取出些草药放进女性脸前的竹篓中,把手上的发簪收入怀中,算作与她交易,然后细思片刻,还是蹉躇着开口:

“从这往西走三里有个颇有规模的小鎭,你可以去那找间名为『往生堂』的堂口暂住,他们⋯理应会帮助你。”


魈没去看女人的反应,直接转身向卯师傅点头示意,将布包固定在身前,然后迈步往走来方向,亦即通往山上寺庙的山道走去,留下女人独自思索将来的去向。


豆粒大的雨点在这时落下。


. 


踏过泥泞的山道,俯前身免得布包被雨沾湿,放缓呼吸调整步伐,躲开伸展至路上的枝叶,避过地上湿滑的落叶,拐过最后一个弯便能看到笼罩在雨雾中的寺庙。


“魈!”


昏沈的意识被这声短促的呼唤猛然惊醒,刚一抬头,那原先还站在寺庙门前的娇小身影便已提着伞奔到眼前,溅起的泥土在裙䙓上留下难以洗去的褐色污渍。


“——怎么不留在寺庙里,在这大雨跑出来?”

魈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殿下”两字,急步迎上已经被雨打湿衣服下䙓的甘雨,抬手握住她提伞的手,将伞面固定在她头上,免得她上身的衣服也被雨沾湿。


“这场雨来得急,我担心你们路上遇上意外,本想着下山找你们,但又不放心香菱,便提着伞站在门前,好在第一时间迎接你们。”

甘雨扭了扭手腕,见魈没有松手,便向前踏步,让伞面也遮盖到他,然后拿起另一把伞,歪头向魈身后的卯师傅说:

“香菱在庙𥚃看着火炉,快去烘干衣服吧!要不染上风寒可就糟了。”


她不分由说地把伞塞到卯师傅手中,无视卯师傅口中的“这么短路不用撑伞吧”,皱眉凝视他,直至卯师傅打开伞,迈步往寺庙走去才移开视线,回望魈,说:

“我们也快走吧。”


甘雨晃了晃被魈握着的手腕,站到他身旁,微卷的发尾因雨水的濡湿而黏在他手臂上不愿落下,细微紧贴的触感彷佛与她相拥般。


“殿下⋯⋯”

“嗯?”


但甘雨却全无察觉,只是一脸疑惑地看向魈,还催促说:

“怎么了?继续这样站下去,即使是你也会病的,快走吧。”


温暖的气息从樱唇𥚃呼出,抚上还沾着雨露的手腕,拂上冰冷的手指,体内的寒意在刹那间消散始尽,胸膛内的心脏猛然蹦跳,将指尖那微痒的暖意泵至全身。


“——明白。”


得益于长年累月的训练,即使大脑空白一片,完全无法思考,魈也能反射性地应下甘雨,抬腿往寺庙方向迈步。


暗香浮动,绵绵春雨如同薄纱一般将伞下的空间与外界分隔开来,阵阵暖意从身旁传来,握着的手彷如火炉,烘得身体发热,就连呼吸也变得急躁,直至走到寺庙虚掩的门前,杂乱的内心才平复下来。


“快进去吧。”

魈侧身推开门,还未呼出胸中的浊气,一道不成音的口哨声便传入耳中,使得他转过头,看到在寺庙内坐在火炉旁的香菱正一边用绵布拭擦卯师傅的头发,一边两眼放光看着他们,而卯师傅则马上敲了香菱脑门一下,再抓着香菱脑袋一起背对大门,令魈不明所以。


“魈,不先放下伞可进不了门。”

甘雨扭转手腕,用指背轻刮魈的掌心,惊得魈全身一颤,他这才发觉自己还紧握着她的手。


“抱、抱歉!”

魈急忙松开甘雨的手,往旁大退一步,直撞上门框,叫他闷哼一声。


“没关系,我去拿棉布和姜汤过来,魈你先坐在这烘干衣服,好好休息。”

甘雨收起伞,领着魈走到火炉旁,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看向卯师傅和香菱,说:

“卯师傅你也是,请先待在这暖和身体,我来收拾就好,香菱,可以来帮我拿一下东西吗?”

“当然可以!交给我吧!”


已经将卯师傅的脑袋擦干得七七八八的香菱立即高举右手,蹦蹦跳跳地跑到甘雨身旁,和她一起走进堂后的内室,留下卯师傅和魈在堂𥚃面面相觑。


“咳咳。”

卯师傅先是缓和气氛般轻咳两声,转头看了看通往内室的门,再抓着香菱留下的棉布继续拭擦头发,俯前身,小声对魈说:

“小兄弟,你刚才换来发簪是不是还在身上?该不会打算就这样送给小姑娘吧?可别啊!你刚才不都说那是皇室的东西,咱们可碰不起!等之后到镇𥚃找间老店号去买个新的送她比较好,那个发簪快找个地方扔了吧!”

“我没打算送,我是——”

“棉布拿来啰!”

“姜汤也煮好,我加了些红枣进去,应该比较易入口。”


魈才刚开口,还未说完一句话,香菱和甘雨便推开门走出内室,令他们连忙坐直身,停下交谈。


“小心烫。”

甘雨将装着姜汤的碗放进魈手中,等他握紧后再坐到他身后,拿着棉布一寸一寸地抹去魈发上的水气,小声问:

“我这是打扰到你们了吗?”


微弱的气流拂过被撩开发丝的耳廓,带来若有若无、彷如羽毛般的触感,让魈不禁咬紧后糟牙,深吸一口气后才压着声回答:

“不,没有。”


然后魈掩饰一般飞快地舀了口姜汤进嘴𥚃,温热的汤水虽略有烫口,但不是不能忍受,而且姜的辛辣也很好地拉过注意力,令他得以忽略耳朵传来的触感,不至失仪。


一碗姜汤下肚,身前有火炉烘着,方才被雨打湿而带来的冷意不久便消散得七七八八,指尖开始感到暖意,想来身上的衣服很快便能干透。


但也因此,藏在怀中的发簪的冷硬触感变得格外明显。


⋯该怎么开口?这件事理应尽快告诉殿下,但不能让卯师傅和香菱知道得太多,让他们生疑,可要怎么在这么小寺庙𥚃躲过他们的目光?不说卯师傅,光是香菱平常那东问西问的精神劲都已经够伤脑筋了,而且现在还下着雨,找不到由头支开她,如果让她听到什么然后加油添醋说出去就糟了。


“呼⋯⋯”

沉入自己思绪中的魈下意识伸手隔着外衣触摸内袋𥚃的发簪,不自觉地皱起眉,没有发现坐在对面的卯师傅搔着头,来回看着他和甘雨几眼,开口说:

“呃⋯⋯那个,小姑娘,小兄弟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你要不先带他到房𥚃换件衣服?”

“唉?老爹!你不是常说男女授授不亲吗?再说哥哥身上的衣服都快干了,怎么现在——”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小姑娘,你快带小兄弟去换衣服吧!香菱有我来看着。”

卯师傅把香菱抱在怀里捂住她嘴巴,虽然是在对甘雨说话,但却拼命向魈打眼色,视线不断看向他衣服的内袋,其意图明显得连甘雨也有所察觉。


“是有事要跟我说吗?”

甘雨细声地在魈耳边问,并将他一瞬间的僵硬当作是默认,扶着他站起来,对卯师傅和香菱说:

“那我们先失陪一下,棉布和碗匙放在这就好,我待会儿会来收拾。”


她拉着魈走进内室,转身关上门,确定门板没有回弹,窗外没有可疑的人影后,才回望魈,问:

“发生了什么事吗?”

“⋯。”

魈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缓慢地伸手入怀,慎重而又确实地握住发簪的簪身,眉头紧皱,抿唇思考了好一会,还是改为拿出折成四角形的告示,摊开它,说:

“我和卯师傅方才到市集时刚好遇上官府宣告新帝旨意,这是他们派发的告示,请过目。”

“官府的人特意来这𥚃?怎么⋯⋯他们有认出魈你吗?有起冲突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是在他们离开后才走进市集,他们没有发现我,请放心。”

魈将告示放到甘雨眼前,等她接下后才松开手,让她把注意力都放在那白纸黑字上,自己则后退一步,减轻存在感。


被雨气濡湿的纸张展开时发出细微的摩挲声,在雨声渐弱、无人说话的房间𥚃格外显耳,魈伸手触摸因体温而逐渐暖和的发簪,握紧依然坚硬的簪身,抬眸看向甘雨,不愿遗漏她任何情绪起伏。


但也许是因为隔了一张薄纸,又或是窗外连绵不断的细雨声缘故,魈有种自己与甘雨相距甚远、并非身处同一室的感觉,明明近在身前却游离于外,彷佛眼前的是画中人,自己只是观客,无法参透个中的喜怒哀乐。


这份疏离感令魈在甘雨看完整张告示,顺着折痕折好打算交还给他时,他没能像平常那般马上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我大致了解现在的形势了。但这事不用躲着卯师傅和香菱⋯⋯魈?”

“⋯!抱歉,我方才居然走神了。”


魈反射性地挺直身,下意识伸手想接下甘雨递来的告示,却没放开抓住的发簪,以致他一直藏着、烦恼着该如何开口的发簪就这样直接展露在她眼前。


“这是⋯⋯”

甘雨瞪大双眼,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手指用力,把原本轻拿的纸抓得起皱,乃至破裂。


“——我方才在市集上看到有人贩卖一些饰物,从样式来看,那些饰物都是从皇宫𥚃流出,可能是因为前段时间局势还混乱着,所以才会⋯⋯”

魈慌忙说着不知是说明还是安慰的言词,但在看到甘雨微微颤抖的唇瓣及蓄起泪的眼睛后,便无法言语,只能僵在原地托着发簪看向甘雨。


他知道这根发簪的由来,并非只是笼统地认知这是从皇宫流落出来的饰物,而是确实知道这根发簪是先帝某位妃嫔的嫁妆,是她家𥚃往前数八代开始传承下来的家宝,是她在宫𥚃怀念家人时的寄托,也是那位妃嫔病逝时理应与她一同沉睡在棺木𥚃的陪葬品。


“想不到⋯⋯我居然还能再看到母亲的发簪。”

甘雨强打起精神,露出逞强的微笑,可晶凝的泪珠还是滑落下她眼角,接连不断,在地板及发簪上碎成水花。


这是甘雨母亲无比珍视的发簪。


“殿下⋯⋯”

魈吸了口气,想说些什么来安慰甘雨,却又寻不着字句,落得个“哑口无言”的下场来。


作为陪葬品的发簪之所以会落在平民手𥚃,还出现在这远离城镇的乡郊地方,原因恐怕只有一个。


⋯是摸金校尉吧。


魈默默沉思,看着甘雨用颤抖的指尖抚摸发簪,突然想起好些年前那场三月飞霜的葬礼。


那时的他也只是像现在这样,待在她身边,看着她落泪,什么都说不出口。


倘若连这根贴身的发簪也被摸金校尉挖了出来,那其他的陪葬品、甚至是棺木𥚃的那位现在又变成什么样?


“魈。”

甘雨小心翼翼地拎起魈掌上的发簪,将额头抵在他锁骨上,抽着气说:

“等局势再安稳一点,我想去扫母亲的墓,可以吗?”


破碎的气息隔着衣物拂过锁骨,再断断续续地抚上颈脖间单薄的肌肤,明明连搔痒也称不上的细微触感,却深深地憾动内心。


“好。”

魈用力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伸手虚拥甘雨,让她将身体重心倚向自己,不再独力支撑。


尽管与先帝相关的人事物现在都受到严密监管,但想来在现帝登基,彻底掌权后,他不会再多在意这些不成威胁的事,即使那时他还未放松警惕,那也——


“我会陪伴在你左右。”


窗外的细雨不知何时停下,天光渐强,温暖的阳光如薄纱一般流淌入室内,树林深处开始响起清脆的鸟鸣声,雨后独有的清新香气不断窜入鼻中,叫人有种如梦初醒的明晣感。


——没关系,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拼尽全力去保护她,护她周全。



“姐姐真的不和我们一起来吗?”

香菱睁大泪汪汪的眼睛,扁着嘴扒在卯师傅背上看向甘雨,双手抓住一串绝云椒椒晃了晃,说:

“听哥哥说,那座小鎭上有大夫,比起留在这休息,和我们一起到鎭上不是更好吗?”

“对啊,小姑娘你一个人留在这也不安全吧?还是跟我们一起走比较好。”

卯师傅亦赞同地点点头,托起香菱对甘雨说:

“如果是担心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着你走,反正香菱也恢复精神,也该让她下地走一走。”

“老爹!”

“哎哟!说了多少次抓衣服好了,别抓头发。”


话还没说两句,卯师傅和香菱便又开始平日的斗嘴,看得倚在门板上的甘雨不禁浅笑了几声,才回答说:

“不用这么担心,我只是稍稍着凉,还没去到『病』的地步,可不能这点事而耽误你们的行程。”

她抓紧肩上的被风,从门板上直起身,持平双眉看向魈,说:

“魈,卯师傅和香菱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可要好好护送他们到镇𥚃,别让他们出意外。”

“明白,这是当然的。只是,小姐——”

站在卯师傅和香菱身旁的魈攥紧背着的行装,不甚赞同地皱起眉,回望甘雨,说:

“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实在不妥,山脚处有一间茶室,我可以背你走到那再去送卯师傅和香菱,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不用啦!我都及笄两年了,能照顾好自己,不用这么担心。”

甘雨苦笑着摆手推却魈的建议,搂紧肩上的被风,微笑着说:

“好了,你们该是时候出发了。再继续谈下去就要到午时,顶着大太阳走山路可是很辛苦的,万一中暑可就糟了。”


她好像要把胸内所有郁闷都吐出般,长呼一息,然后弯起眉眼,看着魈,说:

“快出发吧!”

“⋯。”

魈没有松开眉头,依然一脸不认同的表情,但最后还是放弃般垂下肩头,开口说:

“我会尽快赶回来,小姐你好好休息,留在庙内不要顶着大太阳四处走动。”


他转身向卯师傅及香菱点头示意,带着他们往山道走,却又五步一回头地看向甘雨,担忧都快要从他眼神𥚃溢出来。


“嗯,我就在这,不会乱跑。”

甘雨微笑着朝魈挥动,直至他拐过弯角,树木遮挡了他的身影,双脚开始发酸,照在身上的阳光逐渐变得猛烈,脊背开始冒出薄汗后才放下手,转身面向另一边的树林,垂下眉,露出无力的笑容,说:

“有人在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你泡杯茶。”


无人应答,只有风吹过树梢做成摩挲声以及雀鸟拍翼飞离的声音传入耳中。


浮云飘动,遮掩了天上的太阳在地上落下阴影,吹拂树林的缓风在此时停歇,彷佛对上暗号般,四周的树丛开始无风自动,随后——


“人数⋯⋯比我想像中的要多呢。”

甘雨环望四周,默数着从树丛中冒出的穿着飞鱼服的蒙脸人数量,在数到两位数时才猛然醒觉这行为没有意义,便失笑地摇了摇头,再看向领头的白发老人,说:

“许久没见,天叔。”


白发老人没有马上回话,而是眯起眼观察了甘雨一会,再看向她身后的寺庙,说:

“为什么只有长公主殿下您一人?殿下的暗卫——魈去了那?”

“魈不在,我派了他去护送平民,一时三刻不会回来,所以不用找。”

甘雨往旁走过两步,踏回老人的视线中央,无视周遭随她走动而响起的金铁声,深吸一口气,再轻声说:

“天叔,你带这么多人过来都是为了不让我逃掉吧?那么魈不在不是正合你意吗?”

她克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只是勉力维持脸上的笑容,恳求般看向老人,说:

“所以没必要把魈牵扯进来,不是吗?”


“⋯。”

老人依然面无波澜,只是朝守在山道上的下属们撇一撇头,让他们离开原来的位置,收紧对寺庙的包围圈后,才对甘雨说:

“长公主的请求,天叔不敢不听从,只是一个暗卫而已,让他离开又算得了什么。”


老人——天叔饱含讽刺的声音及冷得刺骨的目光令甘雨难忍地转过头,逃避般移开视线,看向旁边已经拿起武器的蒙脸人,细看那暗淡无光、毫无生机的双眸。


虽是推测,但想来这些蒙面人——从小开始接受训练的暗卫的舌头已经被拔掉了。


倘若魈那时继续留在鎭抚司,他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幸好那时有把魈强行从鎭抚司调到京营,也幸好让他离开这𥚃。


彷佛从这个想法中摄取了力量般,甘雨转回头直视天叔,面露比方才稍微有力的微笑,说:

“要进来喝杯茶吗?刚好我手上还余下些茶叶,正烦恼着该怎么处理呢。”

“那天叔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说起来我都许久没喝过殿下泡的茶了,也不知道殿下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应该退步了吧?毕竟我近几年都没怎么泡过茶,希望天叔你不要嫌弃。”


甘雨苦笑着带天叔进入寺庙,没有关上门窗,就这样坐到木桌前,将茶叶放进简陋的茶壸中,再拎起放在火炉上温着的水壸往茶壸内斟入热水冲洗茶叶,然后再把第一遍的水倒进事前准备好的木盆中。


薄纱般的蒸气寺庙内弥散开来,模糊两人的脸孔,稍带涩味的茶香随之涌入鼻腔,叫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这茶叶是早前山下的茶店老板送的,说是第一次炒茶,想让我们尝尝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依我看来,这茶虽入口时略为苦涩,但之后的回甘却连绵流长,值得细细品味。天叔你也品尝一下,给点意见?”


葱葱玉指拎起深褐色的瓦茶壸,将茶水倒入已用滚水烫过的茶杯中,再推杯至天叔面前,整套动作虽简单却无比流𣈱,还隐隐透着一股优雅,即使是破落的废庙也被映衬得如同简洁的茶室般。


“⋯殿下您都这样说了,老夫又怎么好意思说『这茶和绕英庄最次的茶比也是天差地别』呢?”

天叔只抿了一小口茶,便忍不住咂起舌,将手𥚃的茶杯搁回甘雨面前,看着那不甚清澈的茶汤,说:

“殿下方才好像一早便预料到我会前来,可以告诉天叔,殿下是从何学会这未卜先知的技巧?”

“天叔说笑了,那有这么玄乎?我只不过是前不久官府在市集𥚃派发的告示上看到天叔你的私印,这才想到天叔你可能会来。”

“原来如此,但为什么殿下会知道我的私印是什么模样?我在这之前可没给人看过。”

“但天叔你以前曾和慧心商量过要用什么纹样来当基底,对吧?还印了些在家书上给她作参考。”


甘雨依旧温和地笑着,挪开天叔放下的茶杯,往另一个空的茶杯斟茶,说:

“那时慧心有问我意见,所以我才知道。”


——慧心。


彷佛听到什么暗号般,天叔面色霎然一沈,呼吸停滞,过了一会再开口:


“若是让慧心她看到殿下你现在这模样,不知道会有多痛心。”


他看到甘雨正在倒茶的手抖了一下,淡绿的茶水因而洒出茶杯,再流入木桌上的裂缝消失无踪。


接着,天叔乘胜追击似的,阴着声继续说:

“慧心她从当女官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跟在殿下您身旁,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她以前曾偷偷对我说过,她在心𥚃是把殿下你当成妺妹看待,后来成亲怀了孩子后,更是将殿下你——”

天叔好像想到什么可笑的事般,嗤笑了一声,低着头说:

“那天城破,她跟我说放不下殿下您,就甩开我冲回走火的宫𥚃,没想到这一别⋯⋯”

他抬手掩脸,接着说:

“之后我领着亲军在殿下你原来的寝宫搜了半旬,才终于在烧得熏黑的横梁底下找到慧心,说是找到也不太对,毕竟只找到『半边』。”

他假笑了几声,假笑了几声,仰起头,从指隙间看向甘雨,说:

“殿下,我想知道,慧心她——”

他尝试缓和语气,但声音依然生硬:

“我女儿她那时还活着吗?”


——在被火烧时还活着吗?


甘雨几乎是马上便听出天叔的言外之意,绵密的细痛自胸口处散发至全身,心脏伴随呼吸剧烈地绞痛起来,叫她眼前发黑,将她拉扯回那个火光熊熊的夜晚。


呛鼻的黑烟、灼热的空气、赤红的光芒从四方八面逼近,不论跑向那都无法逃脱,阵阵厮杀声从宫墙外传来,将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退路彻底封死,没过多久双脚便失去力量,无法再奔跑。


可就在那万念皆灰,快被烈焰吞噬的那一刻,突然有谁猛推了自己一下,将自己推出已经面目全非的房间,推进那远在长阶底下铺满灰烬浅塘中,远离那可怕的烈火。


自己逃出生天,但那双将自己推离火海的手的主人呢?在那之后遭遇了什么?又变成何种模样了?


知道吗?


“抱歉,我——”

甘雨抬起眸,咬唇压下内心的瑟缩,径直地回望天叔,说:

“——我无法回答你。”


窒息感牢牢地攥紧胸膛,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好好呼吸,细小的寺庙内静谧无声。


“——无法回答⋯⋯吗?殿下经历了这么多,还能保留诚实的美德,天叔我很欣慰。”

天叔深深地吸了一息,咬着牙抬头,露出狰狞的笑容,说:

“殿下知道我是怎样找到你吗?”

“这我倒是毫无头绪,天叔愿意告诉我吗?”


“——是发簪。”


那是个只比眨眼稍长的瞬间,从闭眼到睁眼,再到察觉对方蹲在自己身旁,疑惑甚至还未从心底𥚃升起。


“新皇曾设立摸金校尉来募集军饷,现在登位在即,便命我去寻回那些财物,以慰籍先人,免得在登基大典当天被一些文人墨容嚼舌根。”


耳边传来平伏无波的冷淡声音,视野歪斜,侧腹感到一阵温润的黏湿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上。


“这根发簪原先是被一名富商买下收藏,之前抄他家时翻遍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这根发簪,后来查出是被那𥚃逃跑的下人偷走了。”


甘雨看到天叔从自己怀中取出早前魈交予她的发簪,看到银白的簪身有一半染成红色,想抬手拿回发簪,却连指头也挪不动,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侧腹在发痛。


“天叔⋯⋯”

她微张双唇,想将心𥚃的疑问全数倾倒而出,却只能发出微弱而短促的声音,连呼吸也变得吃力。


“⋯倘若殿下没拿下这根发簪的话,我也找不到这𥚃来吧。”

天叔蹲下身,把发簪放回甘雨的手中,再将她的手放到她侧腹上用力按压,说:

“我刚才刺穿了殿下的肾脏,不这样按着殿下很快便会失血昏迷,进而——”


他没接着说下去,转身朝寺庙外候命的蒙面人吹了一声口哨,墙身随即传来被敲打般的声音,然后橘色的光芒开始在四方蔓延。


“被火烧可不好受,如果那时慧心在被火烧到之前,已经昏过去就好了。”

天叔走向还未被橘光包围的大门,在快要踏出寺庙时顿了一下,回头看向甘雨,说:

“我不知道慧心那时痛不痛,但殿下、甘雨你——”


——至少能选一个没那么痛的方式。


天叔闭口不言,心𥚃还残余少许踌躇,但这无阻他离开的步伐,在走出寺庙,橘色的火光蔓延至大门时,他再次听到甘雨的声音:


“天叔⋯⋯”


她的声音几乎被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掩盖,但落在天叔耳中却又如此响亮,几乎让他停下脚步,让下属们暂停放火。


“你和魈⋯都要好好活下去。”


“——。”

天叔按耐不住转过身,看到其中一名属下正好在这时关上寺庙的大门,阻断他视线,其他下属则继续点燃火把,再抛到寺庙附近以助长火势。


烈火已彻底包围寺庙,事到如今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所以不能后悔。



——啪!


烧得灰白的木炭发出细微的破裂声,在火炉内四分五裂,化为灰烬,随热气飘出炉口,再落在魈碗𥚃的茶面上。


“唉唉唉!抱歉,我煽得太用力,把灰都吹到茶𥚃去,我这就换过一碗,客人你可千万别介意。”

茶店老板见状立即放下手上的竹扇,大步走向招待客人的椅桌前,但还未伸手,魈便已先一步捧起茶碗,说:

“无妨,这点灰算不上什么。”


魈大口喝下碗中的茶水,然后把空下的茶碗放到老板手中,抬头看了眼布篷外的天色,见薄云开始遮盖艳阳,便转头向卯师傅及香菱,说:

“趁现在太阳不猛,我们接着赶路吧。”

“好——咳咳!”

“哎哟!香菱,说了多少次不要喝得这么急,看!现在呛到了吧。”

卯师傅抬手轻拍香菱的后背,等香菱呼吸顺𣈱后再对魈说:

“那什么⋯⋯小兄弟,接下来的路我们自己走就好,既然是大道,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小兄弟你就快回去找小姑娘吧!她一个人待在那寺𥚃,怎么想也有点不妥。”

“可我答应过她会将你们安全送达到——”

“小兄弟你有数过自己刚才下山时回了多少次头吗?”


坐在卯师傅身旁的香菱听言马上一根一根地弯起手指,默数着刚才魈回头的次数,但很显然,十根指头根本不够用,在数到第十七下时便双眼打转,眼看连坐也快坐不稳。


“卯师傅说得对,小兄弟你刚才喝茶时总是用眼角瞄向来路,一看就知道你心都不在这。”

茶店老板边笑边收拾卯师傅和香菱的茶碗,给了香菱一颗蜜枣后接着说:

“实在不放心的话,卯师傅和香菱可以先留在我这做一阵子的帮工,等我收拾好行李后再一起出发,这样就『多个人多个照应』吧?”

“哦?老板你打算不在这做生意了?为什么?这条路也满多人走吧?”

“唉!现在多人走,将来就不是了!前不久不是有官老爷过来说什么『大局已定』吗?这阵子来我这喝茶的人都在谈要怎么进城,再过一段时间我这店就做不成生意吧⋯⋯”

“怎么会?这条路不是满多行商经过吗?而且还是到城𥚃去的路,怎么会做不成生意?”

“卯师傅你不知道吗?就这几天的事,官老爷领着一队人来到这附近,见人就查,最后把之前市集𥚃抱着孩子的那女人抓了去,说是她在市集上摆出来的饰物都是陪葬品,是盗墓得来的。”

说到这𥚃,茶店老板不禁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虽然盗墓这事实在是不该,但那女人也太可怜了。先是丈夫和孩子,然后是她,听说那群人还用她那孩子来威胁她。真是的,人都没了还要受这罪⋯⋯”

茶店老板扭曲起眉,不忍再说下去,但一直保持沉默的魈却在这时开口:


“老板,我想向你问你一件事。”


魈转过头,直视茶店老板,比起询问更似确定心𥚃的疑惑,问:

“抓走那妇人的那群人,是穿着绣有鱼鳞的黑服吗?”

“绣有鱼鳞?我那时离得远,看得不太清楚,不过被你这样一说,他们的衣服好像在阳光底下泛着光,金闪闪的,看着倒是有点像鱼鳞。”


“——。”


他猛然站起身,转头看向来时的山道,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在炎热的天时𥚃是如此突兀,令人忧心。


“小兄弟?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再在这歇会吧。”

“不,我并未感到不适,抱歉,卯师傅——”


魈扭头看向卯师傅,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坚定地说:

“我得马上回小姐身边,你和香菱先出发,不用等我们,尽快离开。”

“唉?啊、我和香菱是能自己走的啦⋯⋯喂!小兄弟,你的行装还留在这!”

“对你有用的话即管拿,我大抵已经用不上。”


魈头也不回地高声应答,大步往回走,三步拼一步地在泥道上奔跑,不一会儿便跑进林荫荗盛的山道中。


风啸声匆匆掠过耳畔,胸膛内的心脏疯狂蹦跳,脚下的道路愈来愈陡斜,呼吸也愈来愈急促,但魈没有放慢速度,反而更用力踏步飞奔,咬牙忍耐肺部的疼痛,继续飞奔。


本就疏落人群繁嚣声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山林独有的草木气味不断涌入鼻中,耳中除了风声外,就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没有鸟叫及虫鸣是因为天气太热,动物们都躲进树林深处,还是因为太紧张所以才听不到?


“啧⋯!”

魈努力保持乐观,但心𥚃的危机感仍不断加剧,某种他不愿细想的不安逐渐在脑袋中某角凝聚,最后被远方树丛𥚃的人影证实。


“你是——”

魈脚踢地面,箭一般跃入树丛中,压低身体,借由树木的枝叶来遮挡对方视线,弯起右膝,用左脚横扫人影的脚踝,将人影摔倒在地,抓住对方的脑袋猛然撞向地面,再伸手扯下对方蒙面的布,扳开他下巴,以免他咬到舌头。


“——谁。”


话音未落,魈已从蒙面人人那没有舌头的嘴巴察觉对方的身份,猛跳的心脏骤然停了一拍,就连冒出的汗水也变得冰冷,使得身体微微发抖。


“比我想像中快反应过来,魈。”

“——!”


魈反射性地拉起蒙面人,将他架在身前充当盾牌,透过他无力的肩膀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数量多达两位数的蒙面人正一个接一个地从树林深处出现,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像是领导他们般,也像是被他们包围般走到正中央,脸庞如同枯木般满布皱纹,双眼也比上一次看到时混浊了不少。


“天叔⋯⋯”

魈一手握住蒙面人的后颈往后退半步,另一手拉紧对方两手阻断他的抵抗,视线不断在四周的蒙面人间往来,寻找能突破的路线。


但与魈的猜测相反,树林𥚃的蒙面人并没有收紧包围圈,反而随着天叔的挥手而散开,就连被自己抓住的蒙面人也放松身体,不再抵抗。


“现在赶过去应该还能见上最后一脸。”

天叔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侧身抬头,看向斜后方的天空,彷如叹息般呼了一口气。


一缕、两缕。


浓厚的黑烟从树林后方缓缓飘升,宛如树根一般在满布薄云的天空中盘旋四散,天光也黯淡了不少。


“那边是——”

魈踉跄地放开架着的蒙衣人,抬头看向天空,一阵虚浮感随之涌上心头,彷佛脚下的大地突然崩裂般。


“你现在赶过去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魈看到天叔的右手沾有已开始变黑的鲜血,直觉性地认知到那是用小刀捅伤其他人而形成的血迹。


但到底是谁才会让这位官至三品的同知亲自出手?


“不去看也好,反正也没分别。”


天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明明近在身前却又毫无现实感,就连脚下大地的触感和身周草木的气味也全都变得很遥远,所有精神全都集中在天上那一缕缕黑烟和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烧焦味。


——嗯,我就在这,不会乱跑。


魈忽然想起甘雨站在寺庙前朝他挥手道别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的声音和表情,这才猛然醒觉一直纠缠着心头的不安到底来自何处,还未回过神,身体便已经再次奔跑起来。


“殿下⋯!”


为什么那时没发现?为什么就那様离开没问一句?


他在内心痛斥自己,用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快的速度向黑烟的方向飞奔,呼吸变得紊乱,全身冒出黏稠的冷汗,心脏不规律地狂跳,就连步伐也开始失去章法。


天上的薄云不知何时变得厚重,炎日隔着云层将大地烘得闷焗,即使奔跑也甩不开空气中的黏济感,掠过身体的风也异常闷热。


不,这份闷热真的只是天气做成吗?


“——。”


魈瞪大双眼,看向树林的另一边,那怕还相隔甚远,中间穿插着层层枝叶,可那刺眼的赤光仍无比明晣地映入他眼中。


这段日子一直叨扰着的寺庙正被烈火熊熊燃烧。


从离开茶店到跑回这𥚃也不到半个时辰,而且刚才天叔手上的血迹还未干透,为什么会烧得这么厉害?


“殿下!”

魈压下身体本能性的恐惧,顶着热浪冲到寺庙前,在火舌撩烤衣裳、烧焦发梢的同时撞开大门,火花与灰烬随气流乱窜,炎风迎面扑来,衣䄂刹那间便被烧却始尽,婐露在外的皮肤旋即传来灼热的痛感。


但比起身体上的灼伤,倒在狭小寺庙中央的身影更让他感到疼痛。


“殿下!请振作点!”

魈奔至甘雨身旁,因感受到对方呼吸而安下一半的心马上被地上的血泊提起。


“殿下,不要睡过去,保持清醒,我这就带你出去。”

他几近恐慌地按压她腰侧的伤口,转头看向被他撞开的大门,发现门板已被半根烧断的横梁压碎,无法原路返回,一时间竟惘然得不知所措。


“魈⋯⋯”


他听到微弱的声音,与四周的木头爆燃声相比是如此柔弱,却又如惊雷般唤醒了他。


“殿下⋯⋯”

魈回过头,看到怀中的甘雨正轻皱眉头望向他,脸庞即使在火光的映照下也苍白得吓人,连嘴唇的郁动也几乎微不可见。


“你怎么回来了?”


魈俯下身,把耳朵靠近甘雨唇边,还未开口回答,甘雨便接着说:


“你不该回来的。”


她松开压住伤口的手,好像放弃了什么似的不再绷紧身体,闭上眼,喘着气说:


“快走吧⋯⋯以你的身手,不带上我能逃出去的。”


魈拼命用力按住甘雨的伤口,但血液仍不断从他指隙间流出,如同她的生机一般。


“殿下,不要说这种话,现在先好好温存体力,等出去后再慢慢说。”


魈抱紧甘雨,比起压住她腰侧的伤口,更像是不愿她离去。


“魈。”


柔弱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在某种不安的预感下,魈没有打断甘雨的话,而是屏息集中精神,仔细听着她每一个音。


“好好活下去。”


然后甘雨便失去最后一丝气力,身体彻底瘫软在魈的怀中,连眼睫也不再抖动


“殿下?殿下!请醒醒!不要睡⋯!殿下!”

魈不断往甘雨耳边大喊,甚至伸手拍打她的脸颊也没能让她睁开眼睛,四周的火舌愈发熊烈,地上的血泊也随之蒸发。


“殿下⋯”


他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呼吸,那怕把耳朵贴上她颈脖也听不见脉博,暖润的体温开始被烈火的灼热取代。


她正在逝去,而他无能为力。


“殿下⋯”


魈用手拍灭甘雨发尾上的火苗,将她紧抱入怀,尽可能用身体为她挡下周遭的炎风,妄图借此留下她。


但她依然在离去,无可挽回。


“殿下⋯”


他想起以前带着她逃离着火宫殿的往事,可她现在已不会再回握自己的手,也不会再跟着自己奔跑。


理智在警告自己现在就该放下她离开,在这大火中光是自保都十分困难,更别提带着已经一动不动的她。


但身体仍纹风不动,内心对四周的焦炎毫无恐惧,甚至是麻木。


“⋯。”


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与甘雨共披一件被风的夜晚,想起她拉住自己双手,红着脸想自己呼喊她名字的情景,不禁惘然地开口:


“甘雨。”


没有回应,但魈回想起甘雨弯起眉眼的面容,倘若自己能更早用名字称呼她,她是不是会展露出喜悦的笑容?


“甘雨。”


魈回想起与甘雨见面的每一个瞬间,从年幼时进宫受训看到她与宫女嬉戏到长大后被她从牢𥚃救走,再到被编入京营成为她暗卫起,每一个画面都鲜明无比,彷如眼前。


“甘雨。”


他突然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城破那时拒旧时同僚的招揽,冒着箭雨火海把她带出来;为什么会顺着香菱的误会谎称自己与她的关系;为什么会每次看到她的笑颜都会心跳不已;为什么——


——咚。


魈听到某种硬物跌落地板的声音,不是燃烧的木头掉落的声音,而是更为硬质,像金属般的沉重声响。


“这个是——”


他侧过头,看到早段日子换回来的发簪落在甘雨身旁,从簪身到簪花都沾满黑红的血迹,即使在火光的映照下也黯淡无光,几乎与阴影溶为一体。


“⋯失礼了。”


魈将甘雨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用衣服拭去发簪上的血液,挽起甘雨的长发,结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再为她插上发簪。


他倏然想起第一次看到这发髻时的心境,那时的他还保有稚童的天真,她也还未彻底孤身一人,还拥有天伦之乐,在偌大的宫里有一个容身之所。


那时,她的母亲为她梳了个精致发髻,再往发间插上发簪,然后透过铜镜问自己感想时,虽然自己当时什么都说不出口,但心𥚃的确是在想——


“——很适合你。”


魈低声说道,双手用力抱紧甘雨,就这样闭上眼睛。



天叔站在被烈火焚毁的寺庙前,随意撩拨四周烧得焦黑的木头,指示站开一段距离的下属扑灭寺庙附近的火星,以免做成山火,然后便大步迈过已成灰烬的门框,“走进”寺庙中。


天空已被厚云彻底遮蔽,潮湿的风捎来倾盆大雨的预兆,终于,在不远处的树梢晃动了三下后,豆大的雨点便急不及待地接连落下。


“⋯现在才下雨吗。”


天叔用有点愤恨的目光看了天空一眼,再低头继续翻弄地上灰白的余烬和焦黑的木片,没过多久便找到他这次出行的目标。


被摸金校尉盗出来的发簪横躺在灰烬上,除了未端簪花因高温而稍稍变形外,发簪上的珠宝都没怎么受损,就连血迹也不怎么看到,这倒是超出天叔预期。


“就算把这玩意交回先人手中,又能代表什么?”


他细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拎起发簪走到一旁被烟熏得黢黑、但因为是以石头雕成而没被大火烧毁的神象前,小声呢喃:


“如果——”


天叔并不后悔捅伤甘雨及朝寺庙放火,也不后悔任由魈冲进着火的寺庙,没去阻止他。


只是、只是——


“如果那时我拦下慧心,或魈早点潜入城中把甘雨带出来,或是魈没在市集上看到这发簪,或甘雨今早愿意跟着魈离开,又或是这场雨下得再快一点的话——”


——那这一切是不是就能有所不同?


“呼⋯⋯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天叔略有些自嘲地拉起嘴角,将手中的发簪放到神像前那满布裂痕的瓷碗中,既无合十,也无礼拜,就这样转身离开。


被薰黑的神像维持一贯的悲悯表情,静默地垂眸注视被留下的发簪,落下如泪般的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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